隨波不逐流:平凡生活信仰下橋底神佛的「共容」

在我們進入東涌社區的較早階段,常常都會感到十分猶豫和迷惘,在一個陌生的社區漂泊,人找不到落腳處,心也像懸浮在半空。有時,我們只能在東涌街頭四處流連,看看有甚麼可以成為我們的倚靠。就有這麼的一天,我們經過東涌海濱走廊連接東堤灣畔的行人天橋,我們被以下畫面吸引,不禁駐足細看。

 

 

 

尋找心靈寄託

「這裏非常共融啊!」同事打趣地形容。倚着橋底石柱的,是一列大大小小的神像,在這社區小小一隅,竟屹立了各大宗教神聖,佛教、印度教、道教等等應有盡有 。石柱和橋之間的小罅隙,更藏着宗教書籍、 香、 打火機、 和各種拜祭物品,有些神像有被拜祭的痕跡。這裏不是寺廟,更不是宗教地方,只是一個走過也未必駐足的天橋底,為何放滿了各大宗教的神聖?

陪着我們的有印度裔的Aarti,她拿起地上一個神像,就熱情地向我們解釋印度教的神明。地上一個全身灰色、頭上掛滿羽毛和各樣飾物、但樣子年輕的神,名字叫 Krishna(黑天),她說是印度教最主要的神明,代表着愛和慈悲。注目細看,地上有猴子臉和象臉神,具體名字我們聽不清楚。Aarti像介紹朋友給我們認識般,繼續說着這些印度教神明的特性和祂們如何各司其職。我們問她怎麼看待這些神明竟然被放在橋底下、並與其他宗教神像混在一起,她說:「我們都不會丟棄神像 ,但有時逼不得已要離開居住地,便會放下神像。」她又補充說:「有人走過可以拜祭,甚至他朝有其他有緣人,或許也能取走。」

傳統的人類學論述,都會把人類對宗教神明的膜拜,看成為人類社會建立文化共同體的一種方式,透過共同的偶像、儀式等,一個社群的人就能凝聚好。在東涌橋底這個滿天神佛的地方,我們看到這些神佛錯置地共處,想是不同背景的居民對不同神明的膜拜,背後可能是一個一個猶豫、迷惘、甚至無助的心,雖然共處在同一社區,心卻各有所想。無論是神明之間或相信不同神明的居民之間,到底怎能共處呢?Aarti口中的印度教神明,各有特色、各司其職,構成了一個統一的印度教信仰體系,但無神論、一神論及多神論者的各派宗教共處,豈有想像中容易?聽Aarti的介紹,我們發現她對宗教的看法,跟我成長時認識的基督教,既相似又迴異。Aarti相信眾神的存在,跟西方宗教一般認為自己相信的神是「唯一真神」,立場非常不同。「其實宗教都是平等的,雖然一般都會跟從自己家庭的宗教,但如果找到更適合自己的,便可以轉換。」Aarti這樣說,又跟基督教義中的平等博愛很相似。 當今世上,沒有比宗教更為敏感問題,我不能想像在那些有教派衝突的國度裏,能看到像我們眼前那滿天神佛共處的景緻。

 

平凡、平靜的生活,容得下人神的差異

在社區遊樂場,我們認識了另一個印度人Lucy(化名)。那時,Lucy初來香港定居都不夠幾個月,對每個街角都充滿的好奇,但有一個地方,可以讓Lucy幾天就花個半鐘頭路程來往,風雨不改,那是灣仔錫克廟。社區遊樂場讓我們認識,也讓他有機會介紹他誠心相信的宗教。他帶我們到錫克廟祈禱,並留在廟內吃飯,當時的錫克廟剛剛在2022年尾重建完成。完全雪白的四層高建築,與旁邊一帶商業高樓、學校和醫院相映成趣。

 

 

如果只能用一個詞語形容錫克廟,那就是「平等」。正如錫克廟的大門,不管你種族、地位、或性別,任何時候都會為你敞開。在祈禱房內,Lucy教我們繞着頌經人走三圈,然後坐下默禱,離開時吃一口Parshad-一個由牛油、 糖和麵粉製的食物,不管男女老幼都接受同樣份量、 代表公平和祝福的食物。 這種精神延伸至Langar(食堂),那是廟裏提供免費膳食的地方,大家一起坐在地上共膳,意味所有人平起平坐。我們進食時跟一位在那裏工作的伯伯聊天,精通廣東話的他告訴我們,廟宇會讓無家者居住和吃飯。 除了宗教意義,這個地方亦擔當着社區會堂、賑濟有需要的人群,有凝聚社區人的功能。 我們不禁想到,在營造東涌這個計劃中,雖然有一些有宗教背景的NGO , 服務的居民不少也是有明顯宗教背景,但在東涌社區中的教會,似乎就沒有太多被動員去凝聚和營造社區。在外國,營造社區的頭號持分者,教會必定是其中之一;但在這裏,宗教不是缺席,只是不在主家席。

我們一邊吃飯, Lucy一邊與我們分享自己對宗教的看法。「其實宗教都一樣平等,唯一重要的是能令自己內心平靜。」有一次,她經過中環St John's Cathedral,好奇入內靜坐,內心感到平靜,其後又點起了堂內蠟燭。我聽到後有點驚訝,一個錫克教徒去基督教地方參與崇拜,真的可以嗎?Lucy對宗教的理解好像Aarti一般,只要心中有自己的神,即使身在其他教堂也可以敬拜。

在這些老老實實地居住在東涌的普通居民口中,無論多神論者還是一神論者,所有宗教都是平等,好像信仰不同的人走在一起,都不會有甚麼問題。共融,就好像是那麼輕而易舉的事。 那是東涌社區獨一無二嗎?還是這個務實的香港社會內各個社區的面貎。據說華富邨原來也有個神像山,經過華富邨沿瀑布灣公園的狹路,會發現斜坡上堆了8000尊不同的神像。相傳華富邨曾經是亂葬崗,迷信的居民開始把神像放在海旁坐陣,其後神像越放越多,幾位居民沒有理會誰是真神假鬼,一律加以保養,遙拜神像,觀音像、 耶穌像、和招財貓每日並排共存,一開始是為了安放神像和祈求保佑,後來變成一項有機的居民協作,這種自發的義舉,他們一做就做了差不多20年1。  

 

東涌的多元共融(容)宗教文化:信仰平凡生活

或許,務實的香港社會,像有着一種「無為」地「共融」的基因。Henry(化名)在訪問中重複說: “I love HK about this “ 。東涌橋底下不同宗教共處,五味雜陳又「雜崩冷」的狀態,我們這些普通的香港華人就沒有想過,重視宗教的少數族裔竟然會如此接受和欣賞。 Henry是我們在東涌導賞團訓練時認識的大學生,8/9歲從巴基斯坦來港。雖然,生活在香港的確有機會因為膚色或語言差異被投以奇異目光,但按他的觀察: “It could be racism, but never islamophobia”,在香港他從來未試過因為信奉伊斯蘭教而影響自己的宗教自由和權利。 雖然香港只有3間清真寺Mosque,但他強調還有16間較小型的伊斯蘭學校 Madrassah2。少數族裔宗教空間少,Henry認為那與其說是宗教問題,不如說是香港的經濟文化問題。香港寸金尺土,要找到安身住處已經夠難,宗教空間對務實的香港人來說是有點奢侈。按Henry的說法,不同宗教能相安無事的共處,或許不能說是共融,只是一種對搵錢謀生以外的事漠不關心的態度。“ Well it’s a busy city”,Henry覺得香港人忙着工作和生活,沒有很多人會把宗教和靈性放在priority。Henry說,巴基斯坦9成人同屬伊斯蘭教,但因為有派別之分,它們之間經常有衝突,反觀香港的狀況,自己是打從心底喜歡香港的宗教「共融」,比起整個國家信奉同一個宗教、同一個真神,香港社會對宗教的優先次序較低,反而成就多元,有着一種獨特的美感。

寫作本文之前,以為幾位少數族裔會對缺乏宗教空間和歧視等大吐苦水,豈料他們卻清楚看到香港既低調又無處不再的宗教肌理,甚至欣賞這種宗教文化。廖迪生在香港和澳門90年代研究天后時,發現台灣和其他督信媽祖的地區會追溯媽祖由福建一祖先廟到成「 仙 」為信仰的歷史,但到它傳至香港時就被在地化(localized),配合當時漁港的社會脈絡和習俗,甚至把名字變為「天后」,不少其他宗教傳到香港亦有同樣情況。香港是個無官方宗教信仰的地方,因此宗教能無處不在遍及社區每個角落,神明們都像香港人一樣能屈能伸,因應社區的需要而變化。香港有超過一半人口並無信教,但是香港下至横街轉角處、路邊小廟,上至教育系統、社區組織和政治權力都跟宗教密不可分,甚至配合人們的迷信、風水和傳統習俗等等,形成一個香港獨有的nameless religion。Aarti、Lucy、Henry各有自己的信仰,但在東涌社區內生活、參與,從來都好像用不着宗教,或許反而對參與社區、營造社區,建立共融更為益。把各自相信的神明放在橋底下,即使不能真的建立起一種「共融」,最少能真的實現一種「共容」作為社區共融背後的文化場景。

 


註解

  1. 華富邨8,000神像坐鎮  關公耶穌薯片共存 管理員黃伯:乜教都信 | 香港01
    https://www.hk01.com/article/62455
  2. List of Madrassahs
    https://www.islam.org.hk/eng/E-Madrassah.asp 

參考書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