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們說營造社區時，到底甚麼是社區呢？ 書寫東涌社區生活民族誌，我們常常都落入某一種觀察和思考方式：有甚麼可以代表東涌社區？說地標，離不開機場、昂坪３６０等等，說社區生活，常常就會說缺乏交通配套、宗教和族裔多元、和公共空間不足等社區議題，總之就是要找出一種代表性、概括或總結性的描述。然而，我們接觸不同人，口裏說着類似的議題，卻有很不同的認知、生活取態、甚至理想。到我們認識Kelvin和Max這兩師徒後，我們確定這必然是一個離島區獨有的故事，卻又看到當中的多元共生的可能。Kelvin和Max這兩師徒，他們有着南轅北轍的生活和經歷，但得以共生在這個能同時承載城市和鄉郊生活的離島區，也塑造了他們各自尋找理想生活的人生旅程。
繁鬧中的慢活想像
從剛剛認識Kelvin，到跟他走進大浪灣村的偏遠小屋做藍染，總是無法真正理解這個充滿矛盾的男生。我們跟Kelvin第一次視像通話時他沒有開鏡頭，但他這樣形容自己：「人哋叫我叔叔，因為我俾其他人感覺比較成熟。我鍾意慢活，而且有留鬚。」話雖如此，真正見面時，Kelvin穿着一身黑色牛仔褲和牛仔褸，背着滿是各種繡花補丁的背囊，頭髮稍微過長。樣子其實一點也不「叔叔」。
Kelvin在三、四年前從將軍澳搬入東涌，今年大學畢業，主修土木工程。第一次對話時他說自己讀工程是為了生活，做手作才是他的興趣。他正在度過每個初出社會的年輕人必經的迷惘和掙扎：到餐廳打工、面試各大初創公司、報考海關等等。不過最想做的事情是創業，特別把自己人生最大的興趣（除了手作以外）－食物－轉化為事業。因為看中了聖公會DBC活動能按照學生興趣安排實習，於是就報名一試，並決定跑到山旮旯去，嘗試到位於大嶼山大浪灣村的藍染工房實習。認識Kelvin後，我們提出一起到他實習的地方走一趟。那天見面時，他跟我們透露自己剛剛從內地回來。他在中山一個古色古香的設計感cafe過了一天，給自己買了一套陶瓷器具，又買了糕點給我們晚一點吃。因為東涌鄰近港珠澳大橋，所以Kelvin能用短時間和較便宜的車費來往香港和內地。Kelvin打趣說：「我上中山仲快過我返工。」他喜歡到內地，除了因為生活水平較易負擔，也因為小城市的生活節奏慢，又能享受到香港買不到的新鮮食材。聽他分享自己慢活閒坐的時光，他重複得最多的詞語是「慢」和"balance" （工作與生活的平衡）。雖然骨子裏是個有品味的文青，嚮往着輕鬆閒坐在cafe吃好東西的日子，然而現實中他只是一個住在東涌的基層學生，其在沒有足夠的財力在香港慢活。鄰近港珠澳大橋，令他可以離開煩囂又昂貴的香港城市生活，到內地寧靜又平宜的地方尋找歇息空間，因而成功地在香港負擔起緩慢的生活和人生。
Kelvin嘴裏說不願意像一般香港人般”chur”，但為了自己的興趣，他竟願意攀山涉水到大浪灣村學習藍染。雖然，總是提着自己要「慢活」，但跟我們去大浪灣村當天還特地跑去中山吃早餐和買新鮮糕點給我們，這其實又是一種chur。顯然，Kelvin不是什麼躺平廢青，反而是努力找尋生活態度，對自己崇尚的生活，他絕對可以不顧一切地chur，只是香港那種生活對他未有很大的意義，只是為了生活而為；「慢活」，也就算是應付現實生活背後一種價值支柱，作為他心靈上的補足。
寧靜中慢慢地生活
Kelvin常常提到實習老闆Max，因為Max正在過着Kelvin最嚮往的生活方式。
Max是『片藍造』藍染工房的創辦人。原本是攝影燈光師的他，因為一場意外受傷而停工。他在台灣休養時接觸到藍染工藝，令他一見鍾情，回港後決定創立香港第一間藍染染色工房，並就地取材，使用柴火和山水等自然染色物料。大浪灣村位於大嶼山南面，除大嶼山的士外，沒有任何陸路或水路公共交通工具可以直接前往。普遍人會乘大嶼山巴士，由東涌上車到沙咀站後步行20多分鐘到達村口。從村口到Max的白色小屋又需時5分鐘車程，期間只有寥寥人影，日間能清楚聽到附近動物們的一舉一動。從小在大浪灣村長大的Max，很喜歡村中的寧靜。他把村裏的豬場改建成天然藍染工房，工房的木地板和天台的太陽能板，都是一手一腳鋪成的，他在這裏已經經營了接近9年。
問到Max有否想過離開大浪灣村，他說「要搬就搬去沖繩」，因為沖繩就是一個巨大版的大嶼山。除了各國的小島，Max無法想像搬到香港過鬧市生活。他喜愛發揮匠人精神在寧靜中鑽研工藝，同時又能過着自由的生活方式，做自己喜歡的事。這幾年，Max接受過不少媒體採訪和品牌邀約，喜歡飲食的他亦開始在工房嘗試柴火煮食的私房菜生意。應聖公會的邀約，他加入了DBC活動，成為其中一個實習地點，同時積極與離島區的各大社福機構合作辦工作坊和體驗活動。這是大嶼山以外的城市生活無法容許的，村中生活給人的感覺是落後和簡樸，但同時容許一種主流城市生活以外的選擇。 Kelvin曾經說過，從Max的故事中看到了一種解放，把鑽研的興趣變成了成功的事業，正正是Kelvin 夢寐以求的生活方式。
獨特社區創造另類生活的可能性
Kelvin 夢寐以求的慢活，其實是Max嗤之以鼻的生活方式，媒體總是描述Max的片藍造工房為「隱世假日好去處」1。在島上休閒半天，又或是在Max的工房外享受柴火煮成的私房菜，一方面是 Max很抗拒的、主流城市生活對「慢活」的理解。城市與繁忙生活總是相伴而生，香港人假日時想離開煩囂，去體驗另一種生活，Max覺得無可厚非，但把鄉郊、慢活、與享受生活掛鈎，Max就不認同。事實上，在Max實踐的漫活中，也絕非把都市生活分隔出去。引入柴火煮食、開放工場成為都市青年實習場所，也是Max個人的選擇。我們見面時時，他剛剛從日本物色優質麻布回來，正準備跟本地時裝品牌合作，一邊吃着午餐一邊寫報價單。其實獨自建造和經營工房、辦工作坊和私房菜，還同時出外教學和與品牌合作，「慢活」當中也十分繁忙。或許，最令Max願意放棄『主流』香港生活的不是「慢」，而是與大自然有深厚連繫地過活。這種生活態度令再喜歡用手機的人也放下與世界的連繫，改為與環境相處。這種平靜，跟花氣力到遠遠的地方打卡要來得自然和輕鬆。
同樣地，雖然Kelvin口裏說嚮往漫活，其實也沒有去過像Max一般的慢活，後來他跟我們透露自己最終選擇了老本行，畢業後將會在位於筲箕灣的工程公司當文職，「不過好彩（份工）唔chur㗎！有得準時收！」基於種種現實原因，他仍然離不開城市，只能盡量在能力範圍內「慢」。
兩個人看似對社區生活有相同的追尋，卻是南轅北轍的背景和生活態度，他們被一個青年職涯項目連結起來，二人一見如故，幾天的實習後竟變成了恆常的探訪。在片藍造， Max為Kelvin起了個別名叫「北極熊」－「咁佢又大份又唔係好講嘢呀嘛」，在寧靜的藍染工房裏成為了朋友。Max教曉北極熊如何在麻布染出筆直藍線，北極熊會跟Max分享自己暫時未有圓滿結局的感情故事，又運用自己工程的知識重修工房的竹圍欄。兩人都喜歡飲食，常常互相煮飯給大家。在他們在他們的身上好像看到了一個大師傅向小徒弟授業解惑，除了藍染技術，還有飲食知識、創業和人生經驗。
回程時我們經過數條小村，見過幾頭牛，望着夕陽西下的伯公坳，穿過大嶼山中部的一片綠色後，我們又回到東涌的高樓大廈了。記起Max說過，大浪灣村曾經有好幾百人居住，後來大嶼山開始發展，年輕村民紛紛搬到城市生活。現在的大嶼山，正正盛載着城市和鄉村的生活，既有與世隔絕的村落，又有連接內地與其他離島地區的交通匯集點，讓追求各種生活節奏的人都可以在這裏找到自己的家。
社區除了由地域界定外，它更多是一種人對地方的想像和冀盼，既憑着地區擁有的資源和設施為人提供可以實現想法的場坊，也需要創造條件令居民敢想敢創。對一個社區的想像，不一定、也不需要是單一和刻板的，不同人的想像能在同一個地方實踐，有時會因碰撞而產生磨合和社會分化，但如果能夠適當調和、創造相處空間和機會，不同的人總會找到連結和共鳴，因而嚮往連繫，這就可以產生社區歸屬感和互惠性(reciprocity)可能性。在東涌這個有城市生活的鄉郊離島，能盛載多元理想、多種生活方式，這本身也是一件非常香港的事情：一個彈丸之地，容許有人往返市區生活，在村落和小島渡日，或是連接附近的澳門內地，提供了無限種生活方式的可能。
註解
- 【大嶼山半日遊】臨海隱世藍染工作坊 親手紮染型格布袋小物 | 香港01
https://www.hk01.com/%E6%97%85%E9%81%8A/331314/%E5%A4%A7%E5%B6%BC%E5%B1%B1%E5%8D%8A%E6%97%A5%E9%81%8A-%E8%87%A8%E6%B5%B7%E9%9A%B1%E4%B8%96%E8%97%8D%E6%9F%93%E5%B7%A5%E4%BD%9C%E5%9D%8A-%E8%A6%AA%E6%89%8B%E7%B4%AE%E6%9F%93%E5%9E%8B%E6%A0%BC%E5%B8%83%E8%A2%8B%E5%B0%8F%E7%89%A9
參考書目
- Brent, J. (2004). The desire for community: Illusion, confusion and paradox. Community Development Journal, 39(3), 213–223. http://www.jstor.org/stable/44257818
- Cohen, A.P. (1985). Symbolic Construction of Community (1st ed.). Routledge. pp97-118 https://doi.org/10.4324/9780203131688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