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日在社區行走,總會與少數族裔擦身而過。在東涌社區,遇到少數族裔居民的頻率更高。雖然東涌是眾多新市鎮中人口最少的社區,但是區內南亞裔與華裔人口比例卻是香港平均的五倍。根據政府2021人口統計,離島區的少數族裔人口比例上是全港第二多(10.9%),僅次於油尖旺區(12.2%)1。離島區中以東涌的少數族裔最多(16.8%),即每六個東涌居民就有一位是少數族裔。在一個少數族裔人口比例較少的社區,有些人會托辭說難以事事照顧少數人口的利益,然而在東涌這個社區,少數族裔在社區有相當高的「能見度」,原理上應該就不能在托辭少數而忽視他們,可是在我們的觀察中,少數族裔在區內依然沒有受到很多重視。
無「視」或偏「見」:少數族裔的社區能見度
對於少數族裔,不少本地華人居民會視而不見,也因為某些媒體無日無之的負面渲染,社區上不少人對少數族裔都敬而遠之,這些都是社會對少數族裔較為普遍的刻板印象。我們自問沒有對少數族裔人士有類似的偏見,作為營造東涌項目的一員,正在參與着對區內少數族裔人士的服務工作,怎也不會對少數族裔視而不見吧。然而,這種為少數族裔提供「服務」或「支援」的取態,其實也值得反思:是的,我們沒有無視他們,都能看見他們,但在我們的意識或實務工作中的「他們」,常常都是以所謂「弱勢社群」的身分出現,「他們」是我們要服務或支援對象。著名學者Edward Said於其著作Orientalism提到,學術界或我們的社會有一種對亞、非、拉社會的文化視角,透過研究和社會論述生產出一種對這些社會和人種的固定刻板的認知,並成為學術研究的對象,在社會和文化研究中不斷被重覆製造成為一種「他者」,以凸顯、甚至支撐着主流的我們及其視角的優越性。時至今日,在這個被社交媒體支配的生活世界,政治正確經常成為了我們生活的一項指導原則,人人都總會以至為正確的態度示人,巴不得以最快的速度表態,自己如何支持為少數族裔提供全面、適切的支援;少數更可能本末倒置,對別人的關注,着眼點不是別人,而是「他們」自己,是以別人來支撐、塑造的自己。
在我們進入東涌社區之初,一直都打算從社福機構、學校等入手認識少數族裔居民,因為這是營造東涌計劃的焦點弱勢社群,但這些機構其實並不如想像中容易進入。相反,社區內最公共、最容易進入的場所,原來不是這些社福機構,而是一些商店。亦因此,我們就認識了由少數族裔開設的商店,不單讓我們有機會看到另一個非弱勢的「他們」,更讓我們看見另一種超越社會服務形式的社會共融項目可能性。
對少數族裔商店的無「視」或偏「見」
正因為少數族裔人口的比例比其他社區高,在東涌社區內的南亞雜貨店 (Grocery store)的數量也不少2。我們沒有作正式的統計,但我們團隊發現東涌不乏南亞裔人士開設的雜貨店,我們已知的有4間3,區內亦不乏由少數族裔開設的餐廳和各種生意。事實上,少數族裔在東涌社區的經濟系統中,不少也有相當角色,也是因為接觸到這些少數族裔的「老闆」,讓我們團隊對營造東涌這個項目、對少數族裔、以至對營造一個共融的社會有更多反思。
2022年8月我們首次到馬灣新村,當時步進村口便見到 Day Night Store。那是一家方正的店舖,但店面照明不足,裏面排着又高又堆滿貨物的架子。那天,我們看見店內有幾家剛從內街錫克廟走過來的印度家庭,一邊跟店員聊天一邊購物,令這個本來狹小的店舖更為水泄不通。我們嘗試跟店員閒聊,換來的是她對我們這個不知道從何而來的人的「無視」,到最後我們也無法跟她進行任何的對話。顯然我們是因為那是個「南亞雜貨店」,才吸引我們進入試圖和他們交談。事實上,你若走進像Day Night Store的店舖,你見到的總是外貎是南亞裔的店員,就很容易掉進一種先入為主認知,把Day Night Store視為南亞士多或雜貨店,這既是無可厚非,但又絕非沒有文化偏見。
Day Night Store:這不是南亞雜貨店,是社區便利店
往後的半年,我們的工作時有進展、時有挫折,我們不時都會走進村內。就有那麼的一次,我們進入 Day Night Store時,面前的不再是那位曾經無視我們的女士。這一次的經歷,也跟上一次截然不同。那天,我們遇見一位年輕的少數族裔男生,名字叫Harman,我們嘗試跟他閒聊幾句,他也樂意回話。聊了幾句後,我們「膽粗粗」提出要跟着他工作半天,深入了解他和這家我們當時仍然以為是「南亞雜貨店」的商舖。跟半年前那位女士的態度完全相反,他對我們這個外來人似乎沒有一點抗拒,對我們的要求亦沒有甚麼懷疑,就一口應承說:「好!」
Harman是香港土生土長的居民,能說一口流利的廣東話。五年前從美孚搬到東涌,輾轉又從東涌市中心的屋邨搬到馬灣新村。現在, Harman一家住在村屋,深深感受到當村居民的生活是何等「與世隔絕」,日常生活最受影響的莫過於購買食物和生活日用品,因為在我們現代社會規劃的新社區中,除了在社區市中心的商場或大型設施外,居民沒有其他地方可以選擇去購買這些東西。離Harman家最近的街市,位於逸東邨商場,往商場的步行距離不少於15分鐘。多年來身受其苦的 Harman,了解到這個邊緣社區的需要,同時也可能是個商機,便跟家人和兩位朋友合資開設商店,嘗試做老闆,既滿足居民需要,又可以謀生。後來,Harman一家把Day Night Store全部擁有權買下來,Day Night Store正式成為Harman的家族生意。到他高中畢業後,他就全職投入業務營運。
逗留在那裏一個下午,有機會讓我們更近距離看Day Night Store。這家店鋪麻雀雖小、五臟俱全。除了印度版本的樂事Masala口味素食薯片、 香料和傳統甜點外,還有港人至愛的維他檸檬茶、熱浪薯片等等。細看之下,從文具到糖米油鹽,以至新鮮蔬果,都可以在幾百呎的小小空間內找到。Day Night Store貨品種類多,並非偶然,Harman提到開始經營這店時,家人提議只賣南亞食品,可是他卻堅持自己對店舖的市場定位:一間社區便利店。只要是居民需要的,什麼都要賣,因為自己的社區不只是一個族群的社區。作為一個小老闆,Harman看到這裏有不同的人、有不同的需要,能滿足這些需要才能維持這家商店的營運,同時,也是維持一種對這個社區居民的服務。誠然,東涌的南亞人口眾多,像Harman家人的想法一樣只做同鄉生意,或許也能維持,但他說這樣做的話,開便利店沒有意思,一點也不inclusive,他覺得:「 無inclusion就唔convenient架啦。」
社區便利店:角色重置的共融載體
關注多元共融的我們,自然對Harman提出“Inclusion”這個字,十分好奇。食物,其實沒有種族之分,糖米油鹽各家各族都有需要,作為社區便利店,售賣不同食物,就是社區inclusion的一種體現,這家便利店雖然是由少數族裔開設,但也可以和應該照顧社區內有食物需要的華人。當日短短2小時的對話中,我們已經觀察到有2位只跟他說廣東話的本地顧客、2位貌似是香港人但說英文的顧客、2位相信是尼泊爾朋友、1位不知道族裔的非華裔光顧。除了顧客外,還有3位運貨的香港人。我們看見Harman不假思索地以各種語言跟他們溝通。Harman跟我們說,相比起東涌其餘兩間印度人主理的南亞士多,Day Night Store的華人顧客比例要高得多。
Day Night Store體現的社會共融,跟傳統社福界中提倡社會主流應該照顧少數族裔需要的觀念,似乎沒有太大差異;可是,在Harman論述中的共融,照顧和被照顧的角色互換了,身為所謂minority的Harman身體力行照顧所謂「社會大多數」的需要,既顛覆了我們對少數族裔那種固有的想像,同時把「我們」和「他們」的權力關係重置了,向社福界提出了一個值得反思的課題:他們不只是被照顧、被支援、被服務的社群,也不一定需要我們的照顧、支援和服務,有很多時候,我們和他們都是互相照顧、互相支援。這其實也是營造東涌的希望能夠做到的。
這一種對Inclusion的看法,似乎跟Harman的成長和家庭背景很有關係。Harman是少數族裔在香港的第三代,不但自己在香港出世,母親也是在香港出生。母親一代的中文程度沒有兒子般高,廣東話亦不流利,也許就是因為這樣,她明白生活在香港社會,不能說中文很吃虧。到兒子這一代,能說流利中文的人數已經比上一代大大增加,就像會說一口流利廣東話的Harman,20歲便能成為家族生意主理人,他根本從不覺得作為少數族裔的自己屬於弱勢。他說:「 我哋啲人(少數族裔)可能鍾意comfortable。例如我哋好多人唔識中文,就覺得好多嘢都做唔到。咁可以去學呀。其實香港有好多機會。」
The stronger the community, the better the business:市場在推動社會共融的可能性
不知道是日子有功,還是Harman對市場有獨特的觸覺,他其實並不認為在這個社區內華人的選擇比少數族裔多很多。以他觀察,東涌地方雖然那麼大,但只有三間領展街市和一間公營街市,超市也只有幾間,比起外區少得多,在他生活的村落附近就更加不用說。正是因為這種對市場的認知,他就知道與其開設一間只有少數族裔光顧的南亞士多,不如把它定位為社區便利店,招呼全社區居民。他說得一點沒有錯,便利店之所以便利,是要能便利所有人,要照顧到不同人的各種需要,不限膚色、種族或其他差異,它才能生存,真正立足於市場。在與他傾談之前,我們真沒有想過,在某些情況下,原來「市場」也能發揮共融的社會功能。我們翻查經濟學始祖4,發現在古典經濟學的想像中,市場的確有其社會關係和組織的功能。Day Night Store 向我們展示了這種社會組織的可能性,在推動社會發展和共融方面,除了非政府機構、社會團體外,在我們的社區內有很多在私人市場自然生成的店舖,它們其實默默地串連起不同背景的社群,默默地營造社區,建立共融的生活圈。
從外觀看,Day Night Store的裝潢有點「噏耷」,偏偏客人好像絡繹不絕。我們問Harman吸引客人的辦法,有兩個關鍵字經常出現,分別是Community和Advertising。我們不會想像一家商店的老闆,口口聲聲說community,聽上去真的以為他是社工。Advertising令我們聯想起登廣告,但原來他所謂的advertising也不是什麼大型宣傳,在他口中的advertising,原來是社區朋友之間的口耳相傳,應該可以理解為我們常說的「口碑」,只要有一位朋友成為熟客,朋友的朋友便會認識到Day Night Store,如此類推。但朋友又來自那裏呢?Harman說:“The stronger the community, the more sales, the better the business”,根據 Harman說 ,Day Night Store九成生意來源都是社區內的熟客,只有一成來自外來的行山和單車客。華人和非華裔客人的比例大概是一半一半。住在馬灣新村和附近村落的中國人、印度人、菲律賓人、南亞人,甚至是旁邊裕泰苑的住客,就是這個便利店的市場,同時也是他看到的社區。這個緊密又多元的Community,同時是維持Day Night Store的市場。
營造社區:商店作為社區的Third Space
從Harman的描述中,我們發現他經營的Day Night Store,有點像社會學家Ray Oldenburg提出的Third Space概念,社區的居民在家居與工作地點(也包括上課地點吧)以外的另一個聚集和結連的場所,只不過Oldenburg口中的Third Space多數是一些居民可以留連較長時間的地方,例如公園、文康設施、以至社區內的餐廳等, 在這些設施內,階級、性別、宗教、種族等差異變得無關痛癢,大家以更平等的身分參與着物品的交易或生活經歷、甚至情感的交流。我們每次走進村裏,看到像Day Night Store的商店,都會問自己這個看似自然而成的社區Third space,是怎樣出現?它與我們規劃出來的新市鎮當中的商舖有甚麼分別?又由甚麼持分者支撐着?他們有意識到自己也參與其中營造東涌社區嗎?
當然,Day Night Store不是應有盡有,Harman坦言自己有需要時也會幫襯其他商舖,當中有華人開的士多或者超市,也有一些設施是由少數族裔經營。除了Day Night Store,馬灣新村內街有一間小型錫克廟5,周日會有信徒聚集和煮食。如果Day Night Store是一個社區Third space,在這小社區中的這些商舖,可算是形成了一個Third Space的社區網絡,在全面地支援着居民的生活需要之餘,也維繫社區中不同社群和個體的關係。我們說營造社區,這不就是營造社區的典範嗎?
註解
- 2021 Census
- 外國稱這些主要由移民和少數族裔開的雜貨店為immigrant grocery stores或ethnic food stores,這裏引用Harman說法"South Asian Stores"為南亞雜貨店
- Shop Easy (東薈城交接藍天海岸的天橋上), Day and Night Store(馬灣新村), Bhavika Store(Sheraton酒店商場灣景薈Tbay ), 馬灣涌村的 Philippine store
- Adam Smith, The Theory of Moral Sentiments.
- Gurudwara Nanak Darbar
參考書目
- Census and Statistics Department. (2022). 2021 Population Census. https://www.census2021.gov.hk/tc/index.html
- Matthew Yu, Shalini Mahtani. (March 2023). Ethnic Minorities in Tung Chung: Litle is Known about the Needs of the Ethnic Minority Families in Tung Chung. Hong Kong: The Zubin Foundation.
- Oldenburg, Ray (2000). Celebrating the Third Place: Inspiring Stories about the "Great Good Places" at the Heart of Our Communities. New York: Marlowe & Compan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