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涌的社區文化資產:用腳骨力煉成的東涌人和社區

書寫東涌社區,我們一直的目標都是從個人的生活經歷出發,找一些在社區內生活的普通人物,看他們在參與營造東涌的過程中,如何說東涌的故事,又如何藉參與豐富東涌的社區故事。不過,從進入社區開始,我們就發現有些東西,是很多營造東涌參與者、甚至不少東涌居民都共同引述的經驗和論述。之前已提過,東涌社區既像一般的香港社區,卻又有其獨特之處。書寫東涌社區生活民族誌是記錄「文化或文明,從其廣義的人類學意義上來說,是一個複雜的整體,包括知識、信仰、藝術、道德、法律習俗以及人類作為社會成員所獲得的任何其他能力和習慣。(Culture or Civilization, taken in its wide ethnographic sense, is that complex whole which includes knowledge, belief, art, morals, law custom, and any other capabilities and habits acquired by man as a member of society. 1,2)」,也就是去描述和分辦出一個與別不同的群體文化。哪有甚麼是東涌社區裏生活的人共同擁有的任何習慣、思想、行為呢?

我們發現,其中一項東涌人的秘技,必定是「行路」。

 

行路:東涌文化標記、社區資產

行路,肯定是東涌人的一個重要文化標記。「去逸東邨洗咩搭車呀!」這句說話源於東涌地圖研究所第一次社區考察,目的地是馬灣涌碼頭。當時,我們相約在逸東商場等候,計劃由商場出發步行至碼頭。對於我們這些區外人來說,由區外乘車到東涌地鐵站下車後,很自然便會轉乘大嶼山巴士到逸東邨吧。幾經轉折,我們到達了逸東邨,見到阿韻和其他參與者已在等候,阿韻聽我們說如何轉車來到逸東邨,便驚訝怎麼我們會乘巴來而不是行路過來。

阿韻這麼一說,我們也對自己的選擇質疑起來,一度懷疑從東涌地鐵站到逸東邨其實是不是一個很短的距離,令乘車這個選擇變得很不合理。還是,其實有一條只有東涌居民才知道的捷徑。習慣了在交通快捷的香港都市生活,或許大部分人對於地域距離都沒有確切的掌握,就像我們(及大部分區外人)都對東涌地鐵站和逸東邨之間的距離沒有真實的概念。我們不禁查看google map,地圖顯示兩者之間步行距離其實是2.2公里,這好像有了多一點概念,卻又好像也沒有任何更多的掌握。阿韻說這句話時,相信也沒有實際掌握數字上的距離,她對於距離的掌握,完全是一種常常倚靠行路的生活經驗構成的。

 

比較東涌區與油尖旺路程距離

 

交通匱乏塑造東涌人對距離的認知和感覺

對我們來說,2.2公里到底是甚麼樣的經驗呢?我們就想到,那好比由太子站經彌敦道走到佐敦站(2.3公里),由此路進,對於居住在市區的人來說,那個距離難說是很近,可是對阿韻來說,仍然是一個可以、甚至應該步行的距離。「搭一次車要幾蚊嫁喎,行路唔係好遠嫁炸,行下個人咪暖啲。」把「行路」說成是東涌社區的文化標記,或許過於文青,甚至浪漫化了像阿韻這些基層市民的生活困難,東涌居民,是老老實實地在一個相對缺乏交通配套的地區生活,對很多居民來說,這也可算是一種生活上的困難,資源不足、配套不足,唯有用腳行出一條路來。

 

有關區內交通配套的問題,與其用文字描述,不如用圖片說話,這是我第一次到滿東邨看到的場景:

圖片
巴士排隊

 

乍看這條像無盡頭的人龍,全都是在等候39M巴士、準備由滿東邨前往東涌站巴士總站的居民。載滿乘客的巴士駛離車站後,仍看見有市民排隊等待下一班巴士。在「營造東涌」計劃進行的期間,我們聽到很多參加者說東涌區內交通配套不足。以滿東邨為例,滿東邨居民數目高達11,500人3, 卻只有一條39M線接駁至東涌市中心。不僅路線數量少,實際班次亦疏落,居民寧願以行路的方式代替等候巴士的時間,不竟自己行路時間盡在自己掌握中,付款乘車反而變得不甚可靠,與其信賴一個不太完善的系統,不如靠自己行一條新的生活路徑出來。

 

走路公民:行出一條東涌路

所以,從阿韻的語氣、神情,她都是很有自信地說,完全沒有那種因為生活匱乏覺得有半點自卑自憐。當日氣溫十多度,走路的確也應該很舒服,誰知她常走的路,不是圖中藍色點點的那條平路,而是灰色的那條山路。我們一望下去,途程是較短,但那是要上山下坡的山路。阿韻繼續說服我們說,那其實不辛苦,只需十幾分鐘。畢竟,阿韻平日習慣「通山走」,行路四處去很自然亦很方便,只是習慣於交通方便的都市人,真的跟不上她的生活習慣。

別以為只有阿韻才喜歡行路,東涌地圖研究所的成員無一不以行路為社區生活中的重要依靠。Umair就向我們透露,他閒時會從東涌社區步行到機場、Aarti飯後經常在海濱長廊散步、Bowie不時會和朋友步行到馬灣涌碼頭吃糖水、阿詩會由滿東邨走到逸東邨買菜。以自己的生活經驗為座標,無論如何在這個缺乏配套的社區內,或許新遷進東涌社區的居民總不會說很喜歡行路,更多可能是「被迫」喜歡走路,只是慢慢地融入了社區生活,建立了新的習慣,漸漸就對於行路產生了一份感情,看見阿韻的神情,同時對我們選擇乘車不行路作出的「挑戰」,我們甚至覺得她對行路的能力有點自豪。「行路」對她來說,不是甚麼東涌社區文化標記,她向我們介紹了一種東涌社區生活的資產,就是那一點「腳骨力」。

學者Rubin M. Leblanc在其著作Bicycle Citizens: The Political World of the Japanese Housewife提出了一個Bicycle Citizenship的概念,她講述在日本社會中,以的士(taxi)出入的男性天天大談政治,好像只有他們才懂得政治世界及對其的認知,女性就被視為對政治世界毫無認識的一群。LeBlanc發現,以單車代步的日本女性,騎着單車到市場去、當義工去、往合作社去購物等,她們不單有其參與和認知的政治世界,而且看到的是一個更具義意、更近民情的政治世界。東涌居民習慣行路,他們參與和認知的東涌社區,事實上也有其獨特性,在某種意義上,「行出來」的東涌社區真的是別有洞天。當初進入東涌這個社區之前,我們曾google「東涌好去處」,想了解東涌有什麼有趣的地方,搜尋結果不外乎都是「馬灣涌碼頭」、「侯王廟」、「東涌炮台」等。我們本來以為住在東涌的居民必定會覺得很無聊,因為東涌好像沒有太多娛樂場所、沒有卡拉OK店、沒有網吧或機舖、沒有派對房間、亦不能「掃街」或走進一間「打卡Café」渡日。及後到我們認識更多居民,也跟他們「行得多」了,就發現不少東涌居民見到的,跟我們有所不同。雖然,我們偶爾會聽到居民以「東涌好雜」、「有黑社會同走私活動」等形容東涌,但他們見到的不單是社區缺乏了甚麼,也有足下經過的很多自然景緻,不少居民都感到自豪。在疫情期間,這個足下的東涌社區,正是因為有大量自然環境因而不失娛樂去處的一個地方,是擁有強大腳骨力的東涌居民一種無價的娛樂、一種不確定中的安慰。

以前活動後我們會問參加者:「你係咪搭車返屋企啊?」,現在我們會問他們:「你係咪行返屋企啊?」經過一年東涌人的訓練後,我們的腳骨力也加強了,再也不覺得由東涌地鐵站經山路行去逸東邨有多困難了。
 


註解

  1. Tylor, E.B. (1871). Primitive Culture: Researches into the Development of
    Mythology, Philosophy, Religion, Language, Art, and Custom. Third American Edition, 1889 ed. 2 vols. Vol. 1. New York: Holt.
  2. Risjord, M. (2007). Ethnography and culture. In Philosophy of anthropology and sociology (pp. 399-428). North-Holland.
  3. 房屋署統計組(二) (2022年12月)。《房屋委員會公共租住房屋人口及住戶報告》。香港:房屋委員會。https://www.housingauthority.gov.hk/tc/common/pdf/about-us/publications-and-statistics/PopulationReport.pd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