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好想成為一名律師」,Fatima堅定不移地說。
少數族裔的生活處境:社會文化分隔
說實話,像Fatima那樣立志要做律師或者其他專業人士的少數族裔青年,在我們這幾年工作,不是沒有遇過。可是,作為一個「年輕」的「少數族裔」「女性」,她敏銳思想、實話實說、敢言的談吐舉子,真的是十分罕見。在和她的不同會面之中,她常常給我們的感覺是:要到香港的少數族裔(特別是女性)都能像她那樣開懷地表達自己的所感所想,我們才有條件認為社會共融在香港是一個真正的可能。
在東涌這個社區裏,少數族裔雖然比例上真的不少,但在我們的認知裏,他們到底有多少能真正可以做到不卑不亢地在主流社會生活呢?語言、社會文化總令很多少數族裔與主流華人社會分隔,我們恨不得能找到精通不同語言和文化的人,在營造東涌項目中充當我們翻譯者 — 不單是語言的翻譯、也是文化的翻譯、生活的翻譯 — 能溝通主流華人社會的生活和少數族裔社群。我們眼前這個Fatima,正是這個項目所冀盼的。然而,一個立志做律師的人,怎會想做這種翻譯者?
社會文化橋樑與個人夢想的交戰
Fatima父親屬英籍,母親屬巴基斯坦籍。父母雖然來港多年,但他們不太懂廣東話,在家裏Fatima一家人都不會用廣東話溝通。Fatima則在香港出生,她自己既擁有香港身分證,又有英國護照。自幼她就要在廣東話世界和家族語言世界之間來來回回。直至今天,她年僅24歲,能操一口流利的廣東話不在話下,她的英語、烏都語、旁遮普語、帕哈里語,通通都非常流利,說她是語言天才,絕非誇張。因為早已立志成為律師,中學老師也知道她有這個夢想,就跟她說:「做律師要識普通話。」現在,她就連普通話都十分了得。掌握多種語言的她,可說是天賦地擁有翻譯者身分,她真的像希臘神話中那個天神的信使Hermes。
我們不知道,到底是翻譯者的身分塑造了她的堅毅,還是她的堅毅令她成為翻譯者。Fatima有一個中文名「心美娜」,是她的中學老師給她起的,有著她本名「Summer」的音譯的意思。「心美娜」這個名字也許會讓大眾聯想到柔弱的女生,但Fatima的性格卻比很多男孩子剛強。她是捍衛家人的戰士,強調如果有人欺負她的家人,她一定會堅定地為他們出頭討回公道。Fatima是一個執着於維護公義的女子,她回想有一次在公園與另一位女生的衝突,女生先推了她一下,然後Fatima警告她不可以動手,然而對方持續挑戰,Fatima只好出手制止,對方才停手。在家中作為長女的Fatima,父母都教導她要好好保護自己和家人,但遇上爭執時不要先動手,到真的被欺負了,也要適當地為自己出頭。Fatima跟我們說,在她的圈子裏,所有人都知道她是不能欺負的女孩子。
翻譯者是一道橋樑,Fatima的日常生活,可算是無時無刻都成為別人的橋樑,有時甚至於要犧牲自己的夢想,去成就身邊的人,讓他們能從困難或險阻之境,通過她前往一個較安頓之境。在中學畢業後,Fatima懷着成為律師的希望,申請了入讀英國的大學,不單順利被取錄了,而且還獲得全額獎學金。可惜,她一向敬重的父親,不幸當年離世,留下母親要獨力支撐整個家庭。母親不希望Fatima離港,勸她放棄英國的學位,留港求學。Fatima在家庭需要、母親的意願和自己渴望到其他地方見識世界之間,作了一個平衡。她沒有放棄當律師的夢想,但知道當下暫時無法實現,想起中學老師說當律師就要懂普通話,於是申請往內地珠海的大學修讀中國文學,既能到香港以外地區讀書,又不會距離香港太遠,還能準備日後有機會時繼續追尋夢想。Fatima跟我們說,在升讀內地大學前,她是完全不懂聽和說普通話的,現在她又成了普通話能手。
像無法擺脫的橋樑命運
精通各種語言,這增強她作為翻譯者的能力,同時她那作為家庭和親友通往主流社會文化的橋樑角色或命運,暫時仍未能可以擺脫。和Fatima傾談時,她常常提及自幼就要協助家人或親友去處理很多事務,原因是在家庭或族群中,他們很多對社區、社會的各種事務都沒有頭緒,精通本地語言和文化的Fatima就難免成為信差、導師、協調人、或各式各樣的須要懂中英文才能擔任的角色。就算現在她已有全職工作,親戚們仍會要求她做各種東西,例如要她幫忙寫信、教小朋友功課。有時候,她會感到十分無奈,一方面自己工作和家事已經很忙,實在沒有太多時間處理各方面的需要,但另一方面,不懂中英的親戚們確實也找不到任何更可靠的人去尋求幫助。所以,即使有時她也有感到不耐煩,但自己仍然會盡可能去幫忙,對於這些少數族裔親友的處境,她都不會莫視,正因為自己或多或少也是其中一分子,所以十分明白和理解。
訪問Fatima時,她是一名幼稚園教師,她說學生也非常喜歡她。不過,Fatima對幼師工作在其人生的定位十分清楚。事實上,跟她自己一樣,往珠海讀中國文學、擔任幼師等等,都只是一個橋樑,她自己的夢想依然是成為一名律師,只是現時弟妹還未長大,母親又要在家中照顧弟妹,自己自然要擔當家中的經濟支柱,迫不得已只能先找工作再計劃未來。我們都知道,在少數族裔圈子中,經常流傳幼師是一份對少數族裔而言有很好前途的白領工作,很多少數族裔女生縱有各自夢想職業,不少也因為各種「過渡」的原因去修讀一個幼師學歷、找份幼師工作。和Fatima傾談,我們有機會更深入地感知到像她一樣土生土長的少數族裔人士,縱使有足夠語言、社交和文化能力,學習成績也不俗,但好像也不能避免要走一條十分迂迴的道路,途中出現過的橋樑,往往只是通往另一道橋的中途站,最終的彼岸彷彿要走過千百道橋,才能見到。Fatima雖然也是一道能協助家人和族群親友通往主流社會的橋樑,但那些親友們多少又能真正因為她而能順利到達彼岸。
無休止的跨越中創造的堅毅
我們和Fatima認識的時間不長,但她經常提到父母是自己的後盾,支持她去做任何一樣決定。雖然父親去世後令她暫時未能繼續追夢,但她敬重的父親為她留下了一份堅毅的生活態度,或許當生活環境未如理想時,只能靠一種剛強、堅忍性格去抓住一點盼望,繼續往原來的目標慢慢前進。學者bell hooks等曾經討論一些弱勢社群的內化壓迫(Internalized Oppression),他們的說法是這些社群會以為對他們正面或負面的刻板定型印象是真實或真理,這就構成了內化壓迫,但從Fatima的故事中,我們看到的不是內化壓迫。Fatima顯然沒有壓迫自己,只是在一個充滿了限制的社會或社區中生活,少數族裔在現實生活中,根本沒有太多可行(不要說美好)的選擇,只能一步一腳印地去實踐生活。是天生堅毅令Fatima有能力應對困難,還是困難的生活發展出堅毅的Fatima,誰也無法說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