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信自己、相信社群、相信未來:一個東涌人的社區文化觀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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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y

 

我們和May在聖公會東涌綜合服務中心認識,當時見她喜歡獨自參與活動,便跟她聊起來。機構活動經常依靠媽媽群組在whatsapp中互傳活動資訊,不過跟在社區中心常見的媽媽不同,May卻喜歡獨來獨往。其後籌備社區地圖時,想起這位媽媽,就邀請她參與。雖然她離開全職工作已久,但May總是跟我們說自己要「做嘢」,後來才知道,原來她是指義工服務。May 熱衷於社區活動,無論是北大嶼山醫院、模擬DSE放榜日、東涌健步行,都能見到她的身影。「平時做義工或者參與中心活動,我唔介意一大班人。不過行街,一個人舒服啲。有時我鍾意揀好耐,個朋友未必鐘意。」May口中的「行街」,除了買餸,還指的是她的興趣暨me time,就是逛舊區。

 

嚮往不一樣的社區

裕東苑的單位是May努力打拼的成果,回想當年選單位、搬入東涌、設計、裝修等過程,都是一個美好的回憶。她憶述1997年搬入東涌時,莫說社區設施,連機場和地鐵站都未有,只有一間便利店和一條通往青衣的巴士線。不過,在數個居屋選址中,她偏偏看中了東涌裕東苑。「外人聽見會認為我身處一片爛地,不過我好鍾情呢種寧靜。」 May跟我細說當年入伙後的頭一兩個夜晚,走出裕東苑外面散步的情景:街燈暗淡,回看屋苑和旁邊的富東村,能清晰地看到只有寥寥數家燈火,在一片黑暗中跟尚未被光污染的燦爛星空連成一體。

大家聊起東涌社區時,May分享在東涌她最喜歡的地方是「有歡樂的地方(樓下公園)」,而她最想去的地方是「舊區」。我們印象中社區的公園是,一般人只會在往返家途中才會匆匆經過,長時間逗留的多是老人家,也有小孩子在遊玩。May對何謂有歡樂的地方,有她的獨特看法,她分享自己不喜歡太城市化的地方,與其逛一式一樣的屋邨商場,不如去買少見少的香港舊區。May形容自己「見到好多老人家都會好開心」,而多老人家的地方大多是舊區。恰巧我們經過天橋上一對正在觀看對岸機場風景的老夫妻。May指一指前方說,「你睇下,其實咁樣都好開心啦」,然後盞鬼地加一句 「不過佢哋無凳坐係差啲嘅」。

雖然身處東涌, May在空餘時間喜歡身體力行,走遍香港舊區,她踏遍粉嶺、上水、觀塘、香港仔等等。她曾經在觀塘舊區的一間茶餐廳用膳,坐下來總覺得有點格格不入。她說,茶餐廳內所有人,無論食客和員工都好像互相溝通、對話,有時無須出聲就已經知道不同人的「例牌」order,這種社區人才有的默契,很容易就能夠凸顯我們和她是區外人。她感受着別人的社區人情味,也感受自己身於外區的陌生感,既觀察別人在熟悉感滿滿的社區生活,也維持着自己作為外人的角色,在那裏她沒有太多與人交流的空間,而彷彿也沒有甚麼特別交流的需要。

這樣寫着寫着,莫非May也是一個田野考察員,在舊區做fieldwork嗎?從搬入東涌至今,26年飛快走過,May 看着東涌社區由寥寥數戶人居住,變成現今超過15個公私營屋苑地方,面對不斷的改變,May仍然處之泰然,既過着日常社區居民的生活,卻又每天探索改變中的社區不同角落,實行參與社區、觀察社區。

我們在東涌舉辦社區導賞團,May也是其中一位導賞員。有一次我們走上東涌觀景山,在山頂涼亭飽覽對岸的東涌、遠眺機場及其背後的群山,May跟我們說,眼下的景象跟26年前她身處的東涌有極大變化。活動後她告訴我:「依家東涌嘅發展的確令我有點失落,始終多了人同屏風樓。不過即使居住咁多年,我仍然不斷發掘緊東涌嘅風景。例如我第一次行觀景山,其實係因為參與咗東涌地圖研究所活動。」May入伙後,東涌附近興建了迪士尼、機場、地鐵等等,這些都未必是她初時嚮往的寧靜社區,但這些轉變也正面地影響了漸漸年長的她。退休後,她似乎變得更外向、更喜歡了解新地方和新事物,經過多年見證社區的轉變,某程度上東涌社區給予她像家一樣的安全感。

 

跟社區合演一場芭蕾舞

這天May帶我們到其中一個她喜愛的舊區逛街-油麻地。歲月痕跡和人流使排檔外圍和店舖裝潢顯得既混亂又灰黃,但當我們步進果欄那細而窄長的小道,目光會被堆滿兩邊那五顏六色的生果吸引,使我們目不暇給。這個場面令我想起城市研究者Jane Jacobs,她形容自己走在紐約曼哈頓街頭時的熱鬧景象,就像在行人路上跳芭蕾舞(Sidewalk ballet),當自己走過街上,身旁的陌生人擦身而過,沒有聲音對話,卻又在互動着,每天如是。每天行走在那一條熟悉的行人路,對社區的了解也潛而默化地加深,這些有聲或無聲的互動會變成一種有節奏活動,重複的互動就像舞步,人們走着走着,就變成芭蕾舞表演的一部分。油麻地果欄建築群一連16排檔,麻雀雖小,五臟俱全。水果檔主、送貨司機和顧客每天都上演着上貨落貨、叫賣、交易的芭蕾舞。陌生的、熟悉的,大家都參與建構這一場芭蕾舞表演。

我問May 如何揀水果,她老派得來好有霸氣地說:「合眼緣就買」。 May說喜歡自己先逛過一遍果欄,然後才到熟悉的那兩個檔販購物。我們還未走近,May就認得出泰豐欄的檔主,一位頭髮灰白,但行動敏捷又聲如洪鐘的叔叔。May跟我們說,這個人很有趣,他常常跟街坊聊天,所以每次都會去找他買她要的水果,她甚至知道他的上班時間(週末來果欄會找不到他)。愛女心切的May,迅速挑兩個日本梨給女兒,再找檔主結帳,人流不多時,她會跟他「嗲多兩句」。

我們把這些交往看在眼裏,覺得他們即使不像家人,也像鄉里,但在我們細問之下,原來May不認識檔主叔叔,竟然連名字都不知道。原來,人的名字、身分、地位等,在社區的人際關係中其實沒有太大意義,原來信任是不需要這些,有些人你不需要知道他姓甚名誰,也願意跟他們說你自己的故事,甚至你穿的、吃的都可以交托給他們。May每次來果欄都會幫襯他,相信他可以挑最好的生果給她。我們捧着一袋袋水果離開時,May問我們:「你唔覺得好有人情味咩?我覺得咁樣幾開心。」她補充說,她不會在超市買水果,那裏不但價錢貴,而且沒有「人情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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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y 在果欄

 

營造社區營造愛以建構未來

我們好奇這種「人情味」是什麼一回事?是人與人之間的交流?雖然May口中說會隨緣地買水果,但她又似乎只會光顧那兩檔,那是一種隨緣還是一種人緣呢?曾經閱讀過的一篇名字十分juicy文章,叫做Making Love in Supermarkets,那其實是一本關於購物文化的民族誌。在物質和消費主義越趨盛行的90年代英國,儘管購物看似是一種異化(alienable)的生活經驗,但貨物流動背後的脈絡,卻又似乎交織着很多人際之間的親密關係。為了女兒喜歡的水果,May就算走多遠都要去買;她在社區中培養的人情味,也同時滋潤家人、愛人的關係。有時,即使家人不喜歡蔬果,但出於健康考慮,還是會買回去,藉它們去為家人打造健康生活;當然,家庭主婦節檢持家,貨比三家才買,或挑特價貨品來買,省點錢可以買別的東西給家人。這一切一切,滿載着信任、關懷、思念,作者都歸類為愛(an act of making love),買一份水果背後是顯示深刻的愛,同時把異化的物品重新再脈絡化(recontextualize),轉化成人際間親密物品和行為。

在人來人往的油麻地果欄,有各種各樣的人際關係、貨品、人情味令May喜歡在舊區逛街,她喜歡當舊區的outsider,但同時她又喜歡在東涌居住,以insider的身分與社區一同經歷各種轉變,即使當中並非所有都盡如她意,但她仍然喜歡這個東涌社區中新的和舊的特色。我突然明白為何May最喜歡到有歡樂的地方,其實無論是油麻地果欄、觀塘的茶餐廳、還是東涌家樓下的公園,重點都不在那地方,也不在於新或舊,而是人與人之間互動如何構成一個地方,在這個地方又做就個人、家庭和社區的願望和未來願景,持續令它成為一個有歡樂的地方。因此,或許根本沒有outsider-insider之間的分野,無論在區內或區外,May也是在社會和社區網絡中不斷編織着人際關係的一個insider,為社區的人和社群編織信任、緣份網絡和人情味,也為社區建構一個有希望的未來。

 

後記

被問到參與社區地圖的原因時,May總是謙虛地說自己不夠了解社區。在東涌社區導賞團正日,我們從海濱走廊走到前往東涌山頂公園的長樓梯,其中一個拐彎能眺望遠處的裕東苑。May清一清喉嚨並介紹自己:「大家好,我係居住呢度超過26年嘅May,都算半個東涌地膽了!」她分享了居住東涌的感受,盼望來訪東涌的人可以善待這個美麗的社區。認識短短年半的May改變了不少,不再獨來獨往的她會主動跟參加者聊天,介紹東涌各種散步小徑。記得活動之初May認為自己不夠了解社區,直到現在已經自信地自稱東涌地膽,認同了元老級居民的地位呢。

 


參考書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