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進入東涌社區，其中一個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時刻，就是跟東涌三位媽媽們的一段討論。在社區地圖活動中，一眾參加者分別記錄區內最常去和最不會去的地方。一如所料，媽媽最常去的地方就是街市。不過，我們留意到在地圖上用星星貼紙標示着的買餸地方，不是三位媽媽們居住的地點。住滿東邨的阿韻和阿詩，兩個都表示不會去滿東街市，反而到逸東邨買餸；住富東邨的阿May，她的選擇包括富東街市和到外區購物。（圖1）
天天上演的東涌買餸挑戰賽
我們之所以對此印象深刻，是因為沒有想過家庭主婦買餸不是在自己的屋邨內，而是要走到其他屋邨、甚至其他地區。我們團隊中有成員家住紅磡，很習慣到附近的超市購物，走遠一點有紅磡街市，街市附近還有大量小店和檔販選擇。不論是食物或服務，我們對於自己居住的社區能供應各種食物，都習以為常。在那次討論後，我們常常在不同場合都聽到她們及其他社區人士談及在東涌區買餸的經歷，每次都能衝擊到自己對生活一些既有的想法，我們沒有想過買餸是一個集體規劃的跨區行動、凌晨三四時起床、並且要乘坐交通工具的旅程。有時，她們的故事會令我們想到有個「挑戰賽」節目，參加組合拿着少量金錢從歐洲去亞洲。東涌居民的買餸經歷也像是一個挑戰賽，而且不是一生參與一次，而是日常生活。當我們對自己社區的食物供應習以為常時，這些媽媽們習以為常的卻是這項每天都要參加的買餸挑戰賽。
作為食物沙漠的東涌社區
常常掛在東涌居民口邊說缺乏的社區設施，其中一項重中之重的就是街市。「缺乏」也是我們一直對問題的認知。資料顯示，以往政府以人口數目為興建公眾街市的準則，但因應超市增加和街市經營能力下降的考慮，食物及衞生局和食物環境衞生署在2007年進行政策檢討，在考慮興建街市時，加入社區需要、食物供應市場狀況（如私人街市、周圍一帶新鮮糧食零售店的數目等）、及居民對小店或小販的意見等考慮因素1。因此，東涌跟大部分第三代新市鎮（1980年後建成）一樣2，到2022年底時還沒有一個公營街市，只有四個交由領展和萬有（宏集策劃有限公司）外判管理的私營街市3。早於2018年，施政報告已經宣布落實在東涌興建公眾街市，並完成了選址研究4。由於計劃需時，政府決定先興建一個臨時街市， 可惜臨時街市一直延遲落成，有一直關心街市的阿韻對將啟用的公營街市也不抱期望。最後，東涌第一個公營街市東日街市，終於在2023年3月在富東街誕生。街市共有36個攤檔，有新鮮肉類、蔬果、熟食等等。我們以為這個遲來了的街市，應該迎來問題解決的一天，對於長期需要跨區買餸的居民來說，也應該見到𥌓光了。
豈料我們的買餸達人阿詩說：「我會照出其他區買餸！」首先，從她家滿東邨到東日街市的步行距離是22分鐘，乘車到街市附近的富東邨要排長龍。其次，「東日街市海鮮雖然平，但唔會日日食，日日食嘅菜同肉同東涌其他街市差唔多，貴同無得揀都係原因啦。（問：咁你去邊區？）元朗、屯門、大圍，樓下有咩車就上咩車，因為班次太疏了。」這不是阿詩一個人的意見，阿韻和May都十分認同，如非買海產，其他蔬菜、瓜果類等，出市區買可以平4-5成！這就說明了，在東涌這個較偏遠的地區，把買餸難的問題等同「缺乏」街市，並沒有看到這群媽媽心目中那一籃子的複雜關切，當中既包括物價和選擇，也跟人口與交通配套等問題環環相扣。
根據東涌社區發展陣線的2022年物價調查，區內私營街市有11項食材價格比荃灣公眾街市貴，價格差距最大的食材是豬扒，東涌的平均售價為每磅$20，荃灣的街市則平均售價為每磅$13，兩者相差44%5。富東街市更加是區中最貴6。這三個精明的媽媽及一眾區內的主婦，自然不會輕易讓自己一家被貴價食物市場支配，區內既然沒有平、靚、正餸，那就跨區去買。
沙漠中的綠洲：買餸社團的出現
阿詩作為家庭主婦，平日送了兒子上幼稚園後的幾個小時，便是她獨處的時間，可以趁機買餸、食早餐、做家務等。討論東涌街市買餸時，除了像很多東涌人一樣慨嘆缺乏街市外，阿詩簡潔地分享了她的買餸秘笈，當中有三個重要元素，重中之重是「有朋友」，令大家有更大的能力「夠早」起床、有能力走得「夠遠」。
營造東涌計劃撮合了這幾個媽媽，加上阿詩一直參與的那個媽媽群組，不時會發起清晨買水果的行動。凌晨三四時，媽媽們會拖着小推車乘車出油麻地果欄。曾經聽過這個說法，要體驗香港人為生活努力拼搏的精神，就應該感受一下凌晨的果欄。大部分人呼呼入睡時，果欄就開始活躍起來。大批新鮮的水果一箱箱運到，「夠早」起床的買家就能有最多選擇，新鮮不在話下，這裏的水果比零售便宜多。阿詩和一眾東涌街坊朋友買走的各類水果以箱計，回東涌後跟各位媽媽「分贓」。出動去買的是幾個媽媽，成果卻可以給十多個家庭分享，這些家庭晚上便可以享用到又新鮮又平的水果了。購物行動完畢，返回東涌，一班媽媽就繼續她們的日常生活程序，剛好夠時間吃個早餐，然後就帶小孩子上學。
May跟我們分享，同一包鹽在深水埗買$2一包，東涌就要$3-4一包。有閒情逸致時她會到果欄買水果。不過May已屆退休年齡，女兒已經長大，所以時間上比較充裕。她會早上十時多到果欄，雖然最新鮮的已經被挑走，但是普遍質素不錯，價格仍比東涌便宜。除了果欄，May還會一人到深水埗買餸。少數怕長計，先前提到的一包鹽，May會一次過買五包，已經比東涌買相同份量的鹽平$5。能存放的乾貨，她會大批買。跟其他媽媽的分別是May喜歡自己一個人，跨區買餸也可以是me time的好時光。
她們愈講愈興奮，我們雖然能感受這種有如挑戰賽的刺激感，但光聽到這種行程和作息就覺得真是「chur」死了。可是，她們願意chur完一次又一次，除了想節省金錢，多少是因為享受與一群街坊的去市區購物的旅程吧。整箱水果買回來，少一點朋友也銷不去，同時，沒有這些社區同伴也不夠力搬那甚多東西回去東涌。我們當然從來沒有想過，在這個物質充裕的社會，有些社區仍然須要勞師動眾才可以求得可以負擔的食物，這些經驗既令人感到無奈，又令人感到希望，因為這些社區居民擁有的潛在能量，確實是營造社區的重要資產。
社區網絡關係締造平靚正食材
除了關心物價，這些媽媽對買餸還有很多期望。阿韻表示，在疫症期間滿東街市沒有跟政府措施寬減租金，引起租戶投訴。「滿東街市出過事，我買開嘅檔都執晒了。」近一兩年，租戶續約時被瘋狂加租，檔主們做不下去7，紛紛離場。商販經常改變，令居民難以和販商建立社區關係，對他們來說總是有點不踏實，以前住葵青的阿韻覺得滿東難以找到以前街市那種人情味，現在滿東街市比以往冷清。阿韻寧可走十多分鐘到逸東街市，逸東街市的檔販相對較為穩定，很多都容許客人試食，不少東涌人就是喜歡這種親切感。（圖3）阿詩也表示認同，雖然那裏價錢較貴，但至少感覺實在。阿詩搬到東涌前住在大圍，搬入後也會抽時間到大圍買餸，也是因為與檔販的一種社區關係和信任，阿詩直言會被「搵笨」，試過相信店主幫她揀水果（四個一包），買到3爛1靚水果。（圖4）。同樣地，富東街市雖然貴，但對May來說是滿滿的感情，她依然喜歡在富東街市買餸。「我住咗係裕東苑十幾年，搬入嚟嘅時候連機場都未起好。」其他人形容May是東涌開荒牛，的確，她回想當年的生活，入夜後要買支豉油都要乘車出青衣。「富東我買咗好多年，有感情架。我同啲店主認得大家嘛，啲水果唔好食，我會落返去同佢講。」正正因為物價貴，May又着重食物質素，會更用心挑選餸菜。May信任街市店主不會騙她，所以對店主反映水果不夠好後，仍然會在同一店鋪買水果（當然，另一原因是區內沒有太多水果店可供選擇）。
對小市民來說，使用一分一毫，都要十分精明。有學者就描述某些剛起步發展中的城鎮或某些偏遠低收入人士居住的區域為「食物沙漠」（food desert），在這些地方，食物有點像沙漠中的水一樣，它是一些基本維生物品，卻是極其罕有，以致於要珍而重之，只要找到一點一滴，使用時都不容有失。食物沙漠，不是在絕對意義上缺乏食物，而是種種原因使居民難以獲得食物，他們往往有需要付出極大的代價去獲取所需並且可負擔的食物。東涌是否真的是一個「食物沙漠」，或許未有客觀指標能証實，正在填海的東涌新巿鎮擴展區將會於2024年迎來新一批東涌居民，預計會有14多萬公屋居民入住，參考修訂前以人口作為興建街市考慮因素的香港規劃標準與準則8，標準訂明為每55至65戶家庭設有一個公眾街市檔位，或每10,000人設有約40至45個檔位，東日臨時街市的36個新攤檔，看來只能為不斷膨脹的東涌帶來極為輕微的幫助，難以成為他們沙漠中的綠洲。
買餸社團生產的經濟價值
不過，上述三位媽媽的買餸經歷，似乎卻找到一個更大和可持續的綠洲，我們沒有想過，解決食物沙漠的食物荒，原來是社區中像她們建立起來的「買餸社團」，既是居民之間的互助、集體規劃和行動去買餸，也是因着有熟悉的商販，可以信任他為你挑貨品、談天說地，對於她們來說，這種商販的信任，並不只是社工或文青們關注的文化資產，也不單是大家掛在口邊的人情味。試想想，如果像阿詩那樣，買四個水果有三個爛，那一個可吃的水果豈不是貴了四倍！我們說要營造社區，往往只想像那是一種社區人情味、社會支援，我們現在才發現，原來一個給營造好的社區，有這些社區關係和網絡，不單為居民提供社會支援，也幫助居民省了不少生活成本，正是活在這個食物沙漠中每一個居民的綠洲。
註解
- 香港規劃標準與準則 https://www.pland.gov.hk/pland_tc/tech_doc/hkpsg/full/pdf/ch6.pdf
- 東涌、天水圍、將軍澳等等
- 東日街市（前稱東涌臨時街市）其後於2023年3月24日開幕
- https://www.policyaddress.gov.hk/2018/chi/policy_ch06.html
- https://www.hk01.com/18區新聞/794689/調查指天水圍及東涌街市私營物價貴-組織促加快興建公營街市
- https://www.hk01.com/18區新聞/584574/團體公布12個街市物價調查-一文睇清邊個最平邊個貴兼少選擇
- 昇哥直播滿東邨街市疑多收逾六位數租金 租戶與外判商談判
https://channelchk.com/嘮動新聞/昇哥直播滿東邨街市疑多收逾六位數租金-租戶與外判商談判 - 香港規劃標準與準則 https://www.pland.gov.hk/pland_tc/tech_doc/hkpsg/full/pdf/ch6.pdf
參考書目
